《艺品》1 9 8 7年第一辑
■王延才《春风文艺出版社社长、总编辑》
走自己的路
——说郭子绪
我喜欢郭子绪的书法。那神采飞扬的气韵，别具一格的体势，那凝聚、流动于篇章笔划之中的力度、节奏、动势和错落有致的经营，初次见面便抓住了我的心。
我有幸，在省文联理论研究室举办的兴城读书会上结识了郭子绪同志，并有机会看他作书。郭子绪动笔之前，习惯地打开录音机，让轻快而有节奏的音乐启发自己的艺术灵感。他喜欢站着悬腕写字，右臂运笔，左手推纸，全身摇动发力，真仿佛那握着的不是三两毛锥，而是百十斤重的大椽，或疾或徐、或扬或抑、或重或轻、或刚或柔、全神贯注，进入了忘我境界。围观的人也不由屏住气息，生怕惊扰了他。
从兴城回来后，征得他的同意，到他家里去看他的书作。感谢他的豪爽，将几年来积攒的书作照片全放在了我面前。每张书作照片都镶在一块硬纸板上，并注明大小尺寸和笔型纸性，有的还记下有关背景和者的感想、心得。共三大袋，二百多幅。我仿佛走进了一座风格统一而又灵姿多采的个人书展的山阴道上，不暇接，流连观赏之间，几个小时竟不知不党地过去了。几个小时过去了，郭子绪给我留下的最深印象，是他那积极探索，勇于走自己路的艺术家的精神。他的功底是扎实的。二十五岁开始学习书法，先从汉隶入，写了几年，领悟了笔法：然后写六朝碑版楷书，又+几年，打下坚实的基础。以后他博采众家之长，反复读帖，仔细揣摩，认真体味艺术的规律。不只是研讨大家的诀要，而且他还十分留意于“小家”的独造。如清代的金冬心、高风翰，此二人皆以画名世，画名盖过书名。但郭子绪却对他们独有偏好，并从其作品中体悟到个性之于书法的重要意义。他重视基本功，重视传统，但他绝不愿做书奴，不愿永远地步古人后尘。他认真学步，然后又认真地走自己的路。“在继承的基础上创新，创新以继承为基础。”这种辩证的套话，是谁都会讲的。但不少人拳拳记住的却只有一极：继承(死守古人藩篱)；而于另一极并不热心，或没有勇气，或缺少才情，到头来只能说会写一手毛笔字，却成不了艺术家。我觉得郭子绪是真正在身体力行着这一“辩证”的，所以，我相信，他该是有出息的。
今日的郭子绪书法，最大特点是有一种奇谲超拔的气馥。从两个字、四个字、一幅对句，到一首诗、一阙词、一篇短文；无论是横披，还是条幅；只要称得上是他的佳作，你便会从整体感受到一种独有的气魄样龋。宛若登临华山之巅，纵目望去，不必分辩哪是南天门，哪是飞来峰，哪是韩愈掷书，哪是长空栈道；也不必说哪是悬崖、峭壁，哪是怪松乱云一一整个儿的，你只会感受到一种强烈的审美体验：险，奇，大自然的苍莽，原始的力。
自然，山是由岩石林木构成，华山有五个峰头并立。如果不是满足于整体感受，而是做一点艺术分析，我们也不难看出，形成郭书这种总体馥致的因素主要有以下几种：它的错落有致，深得中国传统书画经营艺术“三味”的结构；它的由汉隶脱胎，基本呈扁方形，而又按汉字自然体势加以变形夸张的字体；它的中侧锋并用，笔法不拘一格，而在笔划运转挥洒之间回荡着内在的力的用笔。
我认为，我国古代艺术于结构美方面，最主要追求三种美：有机整体美，错综变化美，变化统一美。郭子绪作书的章法经营绝非故作怪奇，也不是信手由之，他是对传统书画结构艺术用心钻研过的，他是有着明确的理论意识和自觉的美学追求的。西方美学讲义将形式美概括成若干条规律：对称、整齐和谐…．．．具有一定的普遍理论意义。但我国古代文艺家的实践锻造了中华文艺的民族美学性格。各式各样的形式美我们都爱，但“泛爱”之中，我们尤其喜爱那“全体一致融注”之美，那“局势疏荡转变”之美，那条贯与错综相反相成、高度融和之美。郭子绪书法结构中所流溢着的正是这样的美。
郭子绪的幼年是在多山的新宾度过的。大自然以其本色的质朴的美陶冶过他的艺术知觉。他写字努力体现山峦叠嶂一样的自然之势便成为他的一种兴味盎然的艺术追求——无论是整幅的布局，还是一个个的结字。汉字与拼音字的不同，是它有着复杂的结构。正是这种复杂——从最初便孕育了以中国为代表的东方书法的独门艺术。郭子绪很聪明地抓住了这诀窍，在字的形体上用了许多心思。他以行草的母体隶、楷的结字为基础，按着自然的字势进行了大胆的艺术夸张，使每个字都展现出一种不同于规规矩矩的方块字的或倚或侧的变形。方块字在他笔下竟是这样的千姿百态!千姿百态的字，又组合出千姿百态的布局结构和章法。谈郭子绪书法只谈章法而不谈字法，无疑是丢去了极其重要的一个方面。
但他并未满足于章法的疏密相间、虚实并用和结字的夸张变形。他还进一步孜孜于笔墨之间的力度与节奏。姑娘的纱裙，为清风撩动，显示出轻柔的美。书法艺术却与纱裙艺术相反，它讲求的是“力能扛鼎”、“力透纸背”。它要求于作书人的是，“点划波撇皆须尽一身之力而送之”。(卫夫人：《笔阵图》)郭子绪写字正是这样。他运笔不是用指，而用腕、用臂、用整个身和心。用身还只是外力，用心则是内在之力：用身是肌肉运动，用心是以意运笔。唯其内劲外力的结合，看他的使笔，才不象是使笔，而似在盘结钢丝：墨浸在纸里，仿佛是一条一块的生铁，未经雕琢的糙石。又唯其使笔是这般用力、求力，所以他的字绝不一味地做行云流水，而是抑扬顿挫，时断时连，有着强烈的节奏感。
积划成字，积字成章。讲错落，富变化，见力度，求自然一一这一切综合、熔铸、凝结，我以为，这便是郭书的奇谲超拔的气馥的依托。
郭子绪是勤奋的、用功的。”文化大革命”中，碑帖买不到，偶尔从朋友手中借到一部，他便连夜用铅笔和薄纸将其钩下来。不单是钩隶楷，连张旭的狂草，他也耐得下心细细地钩出。他的书室中的单床，是他的夜眠之处，而有时却又夜不成寐，席不暇暖。灵感涌来，他会作书通宵(自然，这种时候，他离不开那雅号杜康的伙伴作陪)。郭子绪目前在辽宁省画院展览设计室工作，他有时写得兴起也会叫人从外边将门锁上。他还非常欣赏”书外求书“的说法，十分注意从多方面汲取营养。他会画，过去曾就读于鲁迅美术学院，他的梅石尤其透着书笔，走着”以书入画”的一路。他喜欢音乐，过去曾长时间在业余乐队里演奏小号、提琴：交响乐、管弦乐、轻音乐、抒情歌曲，他都有储备，写字时边写边听。他觉得书法艺术与音乐最是性情相近，他不但从音乐中体验节奏，玩味旋律，而且捕捉意境。他喜欢古词甚于诗。他觉得词的错综变化的长短句较之整齐的五、七言诗更接近对他书艺的理解。他的书柜里放着各种艺术门类的专著：《文心雕龙》、《沧浪诗话》、《词源》、《乐府指迷》、《中国美术史纲》、日本《书法年鉴》、德国《表现主义版画》、《沈尹默论书从稿》、《潘夭寿美术文集》．．．．．。他对理论别具情肠，回顾以往，他觉得他从理论著述中受益殊多。
中国书体，石鼓文变而为大篆，大篆变而为小篆，小篆变而为隶书，隶书变而为八分，八分变而为章草，以后又出现楷书、行书、草书。书体的沿革，始终贯彻着一个”革“字。历代书人，由王羲之而到颜、柳、欧、长史、怀素、苏、黄、米、蔡，以迄邓石如、何绍基．．．．．．每个人都因其提供了与前人不同的艺术创造而卓然成家。岁月演移到近代，书艺渐渐难于超逸古人牢笼，改革创新便成为今日书家无可推卸的历史重任。当然，创新不容易，成功者少，无成者多。然而，只有创，才可能出新：不创，则永远无新。郭子绪在创新路上已经走出了一步。或者是半步，得到书界有识之士的肯定和鼓励——一九八二年参加了我省“九畹书法作品展”，八零、八四两届全国书法展选展了他的作品，八三年参加了南昌全国部分中青年书法家作品展：今年编辑《全国中青年二十五人作品集》收入他的五件作品，中国文联主编的《新文艺大系·书法卷》、河南《中国当代书法百家》、《中国古今书法选》、郑州《国际书法展览作品精选》、河北《中国现代书法选》等都收有他的作品。这无疑是值得向他称贺的。
郭子绪字楠石，喜其石之清、坚，楠木之质实之意：号卧溪草堂主人，盖为怀想新宾小溪，常忆当年结庐而居其侧者也。他今年四十五岁，正是好年华。瘦高个，黑皮肤，满头乌发。性情喜沉静，落落寡和。专嗜沪产红双喜烟斗丝，坚持了二+年，每三个月由朋友购寄一箱。其体魄和气质都是攀登型的。我希望他永远怀着马克思引用过的但丁关于地狱之门的那句名言的勇气，不停步地走自己的路，彻底销弥古人痕迹，充分发展自己的艺术个性，并能够有眼光地从西方艺术中摄取营养来增光我们的东方书艺，用创新的实绩在现代书法史上赢取自己的位置。